“卫大哥,以后你有啥子打算?” 西厢房里,李随安帮着换了个话题来转移赵金玉内心的彷徨和失去抗联战友的悲伤。 “以后?哪个以后?” 卫燃问道,孙家姐妹的牺牲,对于他来说同样是个打击,他同样需要转移一下内心弥漫的绝望情绪——哪怕他知道最终会胜利。 “打走鬼子嘛” 李随安的嘴里突兀的冒出了川蜀之地的乡音,“等打走了鬼子,你打算做啥子噻?” “回家呗,娶媳妇生孩子,娶一炕头儿的媳妇,生一屋子的孩子。” 卫燃开玩笑似的给出了一个答案,转而问道,“你呢?打算一直当兵?” “当个锤子!啷个要当一辈子兵嘛!” 李随安叹了口气,压下那下意识蹦出的乡音,“等赶走了鬼子我就立刻回家,回自贡,我我想家了。” “回去之后呢?”卫燃轻声追问道,“回去之后你打算干点啥?开当铺?” “开当铺?” 李随安沉默了片刻,“我可没有我老汉那眼力,开当铺非亏死不行。 我回去之后打算开个粮店,还叫仓禀斋,以后再有灾年,我就放粮,有多少放多少,能救多少是多少!” 在卫燃的沉默中,李随安却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哆嗦,“去年决堤之后,我亲眼瞅见过那些灾民把孩子相互换了,换换着吃了,易子而食,书里的易子而食! 书上写的,那只是书上写的!怎么就怎么就敢真的吃人呢! 你知道吗? 就算是换来的孩子,那些大人都舍不得吃,都给留下来的孩子吃了,那些孩子他们是吃着兄弟姐妹的肉才活下来的” 闻言,卫燃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哆嗦,脑子里也不由的回忆起了、在列宁格勒的惨烈经历。 饥饿,饥饿的吃人,这已经脱离了是否该被谴责的范畴。那个时候,谴责早就已经没有意义了。 “那狗日的蒋” 赵金玉骂到一半无奈的转换了口风,“狗日的贼老天!” “仓禀实常赈流垫,衣食足广布寒士。国有难先御外辱,逢盛世行商四方。” 李随安叹了口气说道,“这是我们李家的祖训,现在就是国有难的时候了遵李家祖训,我得御外辱。 等这鬼子打跑了,必定百业凋敝国民困顿,到时候如果我还活着,如果李家还有盈余,我就开个粮店,能救几个是几个吧。” “你们李家这是图什么?”卫燃故意问道。 “图什么?倾巢之下焉有完卵啊” 李随安笑了笑,“真要是让这狗日的小鬼子打进了川蜀,我川蜀父老还活不活了?我们李家仓禀斋一百多年的基业难不成拱手送给小鬼子? 我呸! 真有那一天,我宁愿亲手一把火烧了我们李家的产业和自贡所有的盐井,老子连口卤水都不给它们留下!” “你会活着回自贡的,也会开个粮店的。” 卫燃无比笃定的说道,“到时候我说不准还会去你们家的粮店买粮食呢。” “要是真有那一天,你买多少米面我都不要你钱!” 李随安带着止不住的笑意说道,“等打跑了鬼子我就回去开粮店!” “你呢?”卫燃朝着赵金玉扬了扬下巴。 “我没想过,也懒得想。” 赵金玉躺在炕上点上颗烟,格外干脆的说道,“杀鬼子,我现在吃饭睡觉做梦都想杀鬼子,其他的,等杀完了鬼子再慢慢想吧,保不齐都活不到那一天呢。” “要是能活到那一天呢?”卫燃同样点上颗烟追问道。 “我想想啊” 赵金玉看着顶棚琢磨了一番乐不可支的说道,“那我就找块草场养马去,到时候让我姐夫托媒人给我说个大手大脚,大屁股大奈子的骚婆娘,好好生十个八个儿子!” 说起这个,赵金玉倒是来了兴致,嘴里不打磕绊的爆出个猛料,“卫大哥,你肯定还不知道吧?” “知道啥?”卫燃好奇的问道。 “我姐夫他有个最小的妹妹可是看上李大哥了” 赵金玉赶在李随安阻止之前便挤眉弄眼的说道,“就之前跟着我姐夫回去了一回可就看上了,我姐好几次都捎信让我问问李大哥的意思呢。” “还有这事儿?”卫燃来了兴致,“快说说,那姑娘叫啥,长的咋样?望川,你看上人家没?” “叫马青禾!” 赵金玉抢着说道,“听我姐说,她在北平念过好几年学堂呢!好像和李大哥还是什么同学” “最多只能算校友” 李随安连忙说道,“其实都不是一个学校的,还差着好几届呢。” 小学妹呗? 卫燃嘀咕了一句,乐不可支的问道,“看上人家没?” “人家是进步女青年,可不会跟着我回自贡开粮店。” 李随安格外坦荡的调侃了一句,随后看了眼窗外,接着凑到卫燃的耳边低声说道,“卫大哥,谈情说爱的事儿放一边儿,你给参谋参谋,马家小姐之前来信说,她准备去延安,还打算邀连长一起去呢,你觉得这事儿靠谱吗?” “延” 卫燃在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候心头子都跟着猛的一抽,这问题他还真知道正确答案! 不过,在他下意识想说出来的时候,却鬼使神差的反问道,“连长怎么说?” “我姐夫连个屁都不敢放” 赵金玉凑过来低声说道,“他们一家和马家军可是多少有些沾亲带故的,他要是敢去,脑袋非得让马家太爷给拧” “聊别的” 李随安见外面有人走过,立刻招呼着他们兄弟二人转移了话题,同时加大了音量说道,“别总是说我,金玉,你和那杨家妹子真的啥都没有?” “怎么往我身上扯了?” 赵金玉没好气的说道,“我可看不上诗怡妹子,她那小胳膊小腿儿的哪是个能过日子的?” “你这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 卫燃哭笑不得的笑骂道,同时却也朝着李随安点了点头。 似乎已经找到答案的李随安眼前一亮,同样微不可查的朝着卫燃点点头算是回应,他那张仍旧残留着书卷气的脸上,却并没有表现出来什么。 “咋就吃不了细糠” 赵金玉可没注意到这俩人的“眉来眼去”,仍就看着顶棚胡咧咧道,“就诗怡那小蹦豆一样的体格子,别说马,我估计在草场上逮个蚂蚱拴根绳子给她都拽不住,我咋能看上她那样的?” 以后有你这傻小子拍大腿的时候 卫燃咧咧嘴懒得多劝,杨诗怡即便放在后世,那也是实打实的美人坯子。更何况只看那封信就知道,她可是个有文化的。 想当年,那小姑娘为了救他们仨可是连清誉都不要了。这赵金玉如今反倒挑肥拣瘦的,真是活该了这小子 卫燃不由的晃了下神,随后苦笑着摇摇头,他才意识到,赵金玉这小子嘴里没说实话。 刚刚那些话要是胡八指说的多少还合理些,但这赵金玉可并非粗人。 既然如此,他还是这么说八成是不想耽误了那位杨家妹子吧 无奈的看了眼仍在“诋毁”杨诗怡的赵金玉,卫燃懒得听这心思颇深的傻小子胡咧咧,借口有事离开了西厢房,拎着相机和两块银元找上了炊事班的老刘,开始为晚上的侦查活动做起了准备。 当月亮爬上树梢的时候,由马进韬亲自带领的手枪队,也骑着马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驻地,在夜色中沿着泛滥的黄河跑出去老远,却一直没有急着渡河。 这支骑兵小队这次却是连马灯都没有点亮,马镫、马刀、乃至马蹄更是包了一层打湿的破麻布免得发出太大的动静。 卫燃也提前做了准备,他除了在食盒里藏了些吃的,并且以帮忙拍一张照片和两块银元为代价,央求炊事班的老刘帮忙熬了一大锅加了盐的棒子面野菜粥和一大锅开水,分别灌进了金属本子的其中两个油桶里。 这些东西能不能用上放一边,他是真的被李随安给他讲的易子而食给吓到了。 依旧是白宇光跑在最前面,月亮地儿下,这支马队在荒野间一路疾驰,时不时的,卫燃便能看到路边幽蓝的磷火。 那是满地的饿殍能给这黑暗的世界带来的仅有的光明,但这燃烧尸骨发出的光明带来的却只有大家早已麻木的悲痛和恐惧。 在相对格外安静的奔袭了差不多大半个小时之后,领头的白宇光终于停了下来。 “连长,就这里过去吧,再往前水就深了,鬼子不太可能从那边过河。” 白宇光先是看了眼远处生长的一棵大柳树来确认位置没错,这才低声说道。 和驻扎的那个村镇相比,这里已经遍地都是能淹没马蹄的泥汤和黄沙,或者换一个更加贴切的名称——黄泛区。 “走吧” 马连长低声提醒道,“大家都顶上子儿,咱们今天夜里主要是看看这周围有没有鬼子,遇见不对先搂火,打得过就打,打不过立刻往回跑。” “噗!” 众人用包裹着破麻布的马刀和同样包裹着麻布的马镫相互敲击发出了一声闷响作为回应。 “啾!” 在白宇光和马连长的带领下,众人骑着马趟着泥沙不紧不慢的朝着对面的方向走着。 虽然骑在马背上,但这实在是不算什么安全舒适的任务。 因为脚下泥沙,战马根本跑不起来,就算跑起来,也根本不知道哪一步就能绊了马蹄。 这再好的战马如果折了腿,那真是当挽马用都没人要,就只能宰了吃肉。 一路小心翼翼的在这黄泥汤里往前走了能大半个小时,白宇光最先停下来说道,“要是我没记错,前面应该有个村子。” “过去看看”马进韬说话间,已经压下了盒子炮的大小机头。 根本没有任何犹豫,白宇光一马当先,带着五六个骑兵跑向了那个泡在水里的村子,而其余人,则骑在马背上,站在泥汤里静静的等待着。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在越来越漫长的等待中,白宇光一行人又一个不少的策马跑了回来。 “连长,我们绕着村子转了两圈,还去里面看了看,没有活人了。”白宇光顿了顿,又额外补充道,“尸臭味很大,估计里面死了不少人。” “有能落脚的地方吗?”马连长问道。 “没有” 白宇光摇摇头,“不少房子都泡塌了,也就那些泡塌的房子上勉强能站个人。” “下一个村子” 马连长语气毫无表情的命令道,这支骑兵小队也再次趟着泥汤出发,在白宇光已经牢记于心的地图指引下,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排查着。 即便不用解释,卫燃也能看出来,他们在找落脚点,能让鬼子藏起来的地方,同时也在侦查记录着这片区域的地形。 这注定是个辛苦又危险的工作,他们没人知道马蹄下一步会踩到什么,更没有人知道下一个村子里是否藏着日本鬼子。 在夜色的掩护下,这支小队越走越远,但他们经过的那些村子,却根本没有发现任何的活人。 相反,倒是脚下的黄泥汤越来越浅,最终当他们停下来的时候,也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坚实地面。 “前面不远就是淮阳城了”马进韬自言自语般的念叨了一句,便干脆的催马就往回走。 唯独不同的是,他们并没有原路返回,反而贴着早已荒废的河堤,从这一侧往昨天交战的方向前进着。 这边的情况要比刚刚经过的那些区域多少好一些,从黄河河道里冲出来的泥沙堆积了一层又一层,总算是让战马不用总是泡在黄泥汤里了。 可与之相对的是,这厚厚的泥沙无疑盖住了耕地,这地方已经不可能再种出庄稼了。 如此继续一路走一路探查,当他们沿着昨天交战后撤退的路线无惊无险的回到扎营地的时候,天边都已经快要大亮了。 照例洗刷马皮填上精饲料,卫燃洗了个澡之后,和赵金玉以及李随安喝光了剩下的半壶酒顺便胡乱垫了几口填饱肚子,三人却是倒头就睡。 这才仅仅第二天而已,他现如今的位置决定了他即便熟知后面即将发生的历史,却也不可能知道那位团长以及马连长对于接下来那场战斗的计划细节。 换言之,他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做好本职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