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龙抬头。 天气稍稍转暖,大院角落里的树枝上才星星点点的出露些绿色。阳光虽然刺眼,可风里依旧是刀人的凉意。 高云霄坐在院里唯一的一片阳光里,卖力的搓动着木盆里的衣裳。旁边还有一堆散发着臭味的衣物,小山似的,能把她小小身躯埋淹没掉。 洗衣用的虽然是井水,可长时间的浸泡,女孩儿小小的手指一个个都冻得通红。 小女孩顾不得手疼,卖力的揉搓着一件粗布褙子,头顶上丝丝蒸腾的热气,昭示着她已经劳动许久了。 许老太太悄无声息的站在院门口,静静的盯着自己的孙女出神。 孩子洗的衣物都是族里人的,高家全村同族,是有五六百口人的大族,自然有嫡庶旁支,日子也过得有贫有富。 许老太家的日子原本也富足,衣食无忧不说,高云霄的父亲一直到去世都在读书。 可近些年,世道艰难,兵灾、匪祸、蝗灾是接连不断,偏生去年县里还发了场瘟疫,村子里一半的人都死了。 许老太太的儿子媳妇也在其中,她卖光家产、借遍亲友也没能留住二人。转眼间,家里就只剩下个五岁的小娃娃和她一个老婆子。 村里人看她祖孙俩可怜,给她找了个洗衣的活计,挣得虽少,但勉强能活着。 小女孩站起身,费力的将衣物自盆里捞出,想要搭在粗麻绳上晾晒,哗啦啦的水声惊醒了出神的许老太。 “放下,放下,快放下,你拎不动,让婆婆来干。” 许老太太忙将手里的篮子和罐子放在一块干净的地上,三两步赶过去帮忙。 “婆婆,没事,我慢慢干,我能帮你的。” 小丫头用手背抿了抿鬓边散乱的头发,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在瘦削的小脸上,显得格外的大。 “好好,婆婆知道乖囡囡能干孝顺,剩下的婆婆来洗,你去歇会儿吧。” 许老太太抓过一条满是破洞的手巾给高云霄擦了手,自己坐在马扎上接着洗起衣服。 她的动作虽然麻利熟练,可摆动的双臂却又显得虚弱无力,整个人更是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 “婆婆,你哪来的面和油啊。” 小丫头想要帮忙将婆婆拿来的篮子放到厨房去,没想到里面装的竟然是白面和油。这是她记忆里不曾有过的东西。 “嗯,你把它放厨房去吧。婆婆今天给你烙油饼吃。” 许老太太没有回答孙女的问题,选择用好吃的堵住小孩子的嘴。 白面和油是她卖了这间祖屋换来的。 许老太手里机械的搓动着衣物,脑子还在想着昨天发生的事情。 高四昨天又来催债了,当初借他的二十两银子现在利滚利已经变成五十两。 按村里的辈分,高四应该喊许老太一声二婶,他的儿媳妇还是许老太做的媒人,是她娘家的一个侄女。 亲上加亲,高四来催债从不用强的,尽管他是十里八村知名的恶霸。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高四昨天的意思是想要许老太用这间祖屋抵掉四十两的银子,剩下的十两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给,要不然这利滚利,许老太永远也还不上这笔银子。 房子祖孙俩仍旧住着,契书抵押给高四,也算是给他一个保证。 许老太感恩戴德的交了房契,送走高四,约定了明日去改欠条。 还没来得及高兴,高四的儿媳妇,她娘家侄女就给她带来了个晴天霹雳。 “姑姑,你快想想办法吧。我听我公公婆婆商量着,过两天姨夫要办五十大寿,他们想把小云送过去。我公公还说要想办法先把你的房子弄到手,到时候,就让你拿小云抵债。” 小许氏是偷偷溜过来的,怕被家里发现,匆匆的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这个消息无疑是瞎子踩炮仗,炸的许老太的魂儿都要飞了。怪不得高四提议要让他抵押房子,这是想着釜底抽薪,断了她们的生路啊。 高四的连襟周彦昭,那可是长陵地面上臭名昭着的人啊。 周彦昭仗着自己大舅子是知府,烧杀抢掠,比土匪还恶劣。最让人不齿的事,就是他还有娈童虐童的癖好。 打着给自己儿子找童养媳的名号,周家每年不知进出多少幼女,在周家帮过工的人都说,周家后山里埋葬的幼女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这话夸不夸张许老太不知道,可眼下是不能让囡囡落到高四的手里。 今天许老太装作还不知情,去高四家里改欠条的时候,故意沿着村子转了一圈,果然在村子的两个出口那里,都看到了几个闲汉蹲守。 高四既然决定要把囡囡送给周彦昭,肯定是要做万全的准备的。怪不得高四老婆好心,要送给她白面和油。这是看她祖孙俩是案板上的鱼肉,想着可以任他们宰割了。 晚上,许老太用光了篮子里的面粉,和了整整一大盆的面。 “婆婆,你活着这么多面干什么啊,咱俩吃不完的。” 高云霄一边烧火,一边好奇的问许老太。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些面粉省着点吃,能吃半个月呢。 “今天啊,囡囡你就敞开肚皮吃,尝尝婆婆的手艺,婆婆烙饼的手艺可是祖传的。” 许老太熟练的倒油,擀饼。 小丫头坐在火堆旁,小脸被烤的红红的。六岁的孩子浑身上下没有几两肉,连油饼都没吃过。这孩子命苦啊。 许老太越想越觉得亏欠,越想越觉得她要给孩子挣条活路。 面粉和油脂在锅里融合,开始发出诱人的香味。小云霄的口水不受控制的往外冒。 许老太给锅里又添了点儿油,抄起铲子将油饼翻了个面儿。看着孙女的眼睛都要掉到锅里了,忍不住拍了拍她的头, “去拿篦子,马上就能吃了。” 刚出锅的油饼还烫手,小丫头就迫不及待的拎着送到许老太的嘴边。 象征性的咬了个边儿,许老太就让孙女去吃了。 “慢点吃,小心烫到舌头。” 饼是纯白面,又放了足足的油,许老太的火候控制的刚刚好,油饼外焦里嫩,一口下去唇齿生香。 瘦小的孩子,足足吃了两大张。 高云霄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油饼更好吃的东西了,此时的她还不知道,这几张油饼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之后的日子里,天南海北各地的厨子也都再没做出过今晚的味道。 夜已经深了,早就过了平时睡觉的时间了。可婆婆不让她睡,她要帮着烧火。 许老太依旧在灶台边擀饼烙饼。 看着已经高高垒起来的一摞油饼,高云霄不知道婆婆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大人的事情一向不让小孩子多问。 打更的敲过三更鼓,许老太才将要准备的一切都收拾妥当。 高云霄早就窝在火堆旁睡着了。 许老太叫醒小孙女,让她用井水洗了把脸,看着她眼神里渐渐清明,这才将她搂进怀里细细交代起来。 “囡囡啊,婆婆交代你件事儿,你听好,一定要记住。” 许老太粗糙的双手捧着那张瘦削的小脸,怎么端详都觉得看不够。 “明天家里要是着火了,你就马上钻到你爹挖的那个地窖里去,就是水缸下面那个洞口,还记得吗?” 高云霄懵懂的点点头,又奇怪的问道。 “我不是该帮着救火吗?婆婆。为什么让我钻到地窖里去。” “救火是大人的事儿,你小孩子家家的净掺忙,到时候婆婆是救你还是救火?” 许老太点点她的小鼻子, “你记住,钻进去就别出声,什么时候地窖里的饼和水吃完喝完了再出来。你要是听到有人叫你,说是你外祖,你就钻出来,旁的谁叫都不许出来。” “要是婆婆叫呢?” 小女孩稚气的问,双眼满是眷恋。 许老太忍不住亲了她一口。 “婆婆不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