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黄台吉发了话,海兰珠自然也就不用避讳什么了,当下略福了福,转身离去。 此地虽然是内宫的一部分,但它就处在内宫与外朝相交接的地方,外臣进入这里,倒也并不罕见。 因此只过得片刻,一阵密集的脚步声传来,就见海兰珠领着范文程、希福和刚林这么三位大学士,进到黄台吉这段日子居住的凤凰楼上层暖阁里。 范文程、希福和刚林三个人着朝服、戴暖帽,面相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只是看起来较以前显得疲惫一些,身体也佝偻得更严重了一些。 范文程三个人进了暖阁,看见黄台吉盘腿坐在榻上,正用那一只唯一能正常睁开的眼睛看向自己,三人便立刻跪在了地上。 “皇上,镇江堡,出事了——” 三人觐见之前,对于如何向黄台吉呈递郑亲王济尔哈朗的紧急军报,如何禀报镇江堡已经丢失,而且是被金海镇的明军和借兵助战的朝人联手夺去的事情,已商议了一阵子了。 他们都知道,黄台吉现在的阳亢之症,最忌血气上涌或者大喜大悲,最宜清心寡欲,心平气和。 郑亲王奉旨剿灭金海镇还没出师,反倒先丢掉了镇江堡这样的要地,这个事情一旦禀报到黄台吉的面前,会有什么结果,范文程三人实在难以预料。 但是面对如此重大的事情,他们却又不敢不报,也不敢耽搁时间。 所以到最后,希福与刚林两个人一商量,决定让范文程这个更受大清皇上信重的内秘书院大学士先报告这个紧急军情,然后由他们两人紧随其后,出言规劝皇上息怒镇静。 此刻,希福和刚林两个见黄台吉刚听了范文程说出来的第一句话脸上就勃然变色,他们二人立刻叩首说道: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皇上龙体要紧,切切不可因此大动肝火啊!” 黄台吉原本听说范文程三人直接来到凤凰楼下请求觐见,当时就觉得事情一定是比较紧急,再听见范文程说镇江堡出事了,他的心里就更有了不祥的预感。 此刻他又看见希福和刚林这个样子,心里那股子不祥的预感就更加强烈了,而且知道一定是出了棘手的大事了。 虽然他本人也已经知道,自己的阳亢之症最忌怒火攻心,血气上涌,一旦五志过极,心火暴甚,即可引动内风而发卒中,可是知道归知道,事到临头,他终究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当下只见他听到希福刚林二人所说的话后,深呼吸了一口气,略微平复了一下逐渐暴躁的脾气,然后咬着后槽牙对范文程道: “说,镇江堡到底出了什么事!” “启奏皇上,就在刚才,奴才等人接到定海大将军郑亲王从凤凰城发出的紧急军报,报说九月十八日深夜,镇江堡城遭到金海镇明军与朝人兵马的突然进攻,因当夜城中,有押送粮草入城的三千朝人兵马叛乱,充当来犯之敌的内应,使得城中旗营措手不及,战至十九日晨,镇江堡城失守——” “镇江堡丢了?!” 听见范文程说到镇江堡失守这句话,黄台吉顿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这下子也终于明白为何范文程三人如此这般模样了。 虽然他已经在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了,但最后仍然忍不住吼叫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到自己的鼻腔之中好似有什么东西喷薄而出。 “皇上——” “皇上息怒啊皇上,区区镇江堡,丢了夺回来就是,又能算得了什么!今时今日唯有我大清皇上龙体安康,才是真正的国之大事啊!” “是啊,皇上,镇江堡失守,乃是出于朝人叛卖,实非战之罪也。且我大清镶蓝旗兵马实力犹在,皇上命其重新夺回即可,万不能因此大动肝火,伤了身体!” 虽则黄台吉百般压抑自己的情绪,可是终究还是没有压制住,怒气如同火山一样猛烈迸发。 而伴随其暴怒一起到来的,则是近几个月没再出现过的鼻衄发作。 所谓鼻衄,简单说,就是鼻子出血。 鼻子出血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稀松平常的事情,但是对于高血压患者特别是有过脑出血情况的人来说,暴怒之下的鼻窜血,却是一个危险的征兆。 眼见黄台吉如此,伺候在一边的海兰珠惊叫了一声,连忙取了一条汗巾上前擦拭,同时又叫侍女们端茶送水过来,一时忙的不可开交。 而希福和刚林两个人见此情景,再次一起进言,劝说黄台吉保重龙体要紧,千万不要为了一个镇江堡城而气出了病。 还好,此时此刻黄台吉的鼻衄发作,反而让他瞬间暴涨的气血有了去处。 虽则鼻血长流,但却没有突发脑出血。 宸妃海兰珠领着几个侍女一顿抚胸捶背之后,黄台吉总算是缓过来了。 这时就见他猛地一挥手臂,将面前接他鼻血的大茶碗打翻在地上,大茶碗落地碎裂,一大茶碗的鼻血,也随即溅得到处都是。 方才听了希福与刚林的劝解,黄台吉已经不需要谁再来回答他先前的提问了。 等他渐渐平静下来之后,先是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接着问道:“是谁?夺取镇江堡的是谁?可是金海镇的那个杨振?” 对于镇江堡的意外陷落,黄台吉想到的第一个敌人,就是金海镇的总兵官杨振。 但是杨振到底参与没有参与这个事情,直到济尔哈朗跑到了凤凰城重新站住脚跟,也没有真正搞清楚。 也因此,他在写给黄台吉的请罪折子上面,也没敢把这个情况写实了。 他只含糊其辞地提到,城破之际有金海镇明军入城,其部火枪不见点火即能发射,而其他火器也同样犀利凶猛。 至于城外敌人的统帅,他则写得清清楚楚,写明了是朝人三道水军统御使林庆业。 同样,在城内充当敌人内应的朝人统帅,他也写明了是朝人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 对济尔哈朗来说,镇江堡丢了,他的罪责是跑不了的。 但是把其中的一部罪责归咎于黄台吉亲自派人征调来的所谓朝人友军,则非常有助于减轻自己的罪责。 毕竟,那两路作乱的朝人兵马,可都是黄台吉亲自派人去李朝的汉阳城征调来的。 按说这两路朝人兵马,都是前来帮助大清兵剿灭金海镇的,结果却全都站到了金海镇的那一边,成了金海镇攻破镇江堡的急先锋。 如果说济尔哈朗丢失镇江堡有用人不察,识人不明的过错,那么这个过错的根子在哪里呢? 济尔哈朗只要把致使镇江堡失守的罪责,往本该是友军的朝人兵马身上一推,他自己的罪责当然就不那么显眼了。 希福和刚林二人不明就里,当下你一句我一句照着济尔哈朗的奏报,将内外朝人作乱的情况对黄台吉答了。 但是,济尔哈朗奏报里的这点心思和伎俩,一下就被黄台吉看破了。 “朝人?哼,当年朕亲征李朝,一路打到汉阳城,围了朝人的南汉山城,也曾召见过朝人那个国主李倧,那李倧是个什么样的人朕很清楚,他绝没有胆量反抗我大清!” 黄台吉一边说着话,一边回想着当年情形,回想着自己在三田渡召见李朝国主时那个李倧懦弱无能的模样。 一想到那个李倧战战兢兢瘫在地上认罪悔过痛哭流涕的模样,黄台吉根本不相信这个已经被吓破了胆子的李朝国主,敢这么公然挑衅自己。 但是,再想到李朝国主李倧手底下那些个自命清高又臭又硬蔑视自己大清国的臣子,黄台吉却又突然气不打一处来。 “倒是李朝国中颇有一些文官武将,始终食古不化,心怀南朝,他们不自量力,但又自命不凡,妄想螳臂当车,实则是蚍蜉撼树,思之极其可笑,却又极其可恨。” 数年之前,黄台吉率大军亲征李朝的一个重要起因,就是他改元称帝改国号的时候,派了使者前往汉阳城,命令李朝君臣上国书上尊号表示臣服,并派人前往盛京参加朝贺。 可是李朝君臣不仅不肯这样做,而且怒斥了前去汉阳的清使,称女真为胡虏,根本没有资格称帝,拒不承认大清国的国号,也不承认黄台吉的崇德年号。 后来双方使者往返多次,李朝君臣派出了使者往盛京去,但是使者到盛京面见黄台吉的时候却拒不下跪,同时也当众怒斥清国为胡虏群丑。 事件发生后,黄台吉怒不可遏,不仅气得当场下令处死了李朝的使节,而且很快就确定要亲率大军去讨伐李朝。 现如今,那些事已经过去几年了,鸭绿江东的李朝,也已经臣服于他了。 但是,一想到李朝那些自命不凡的文官大臣,那些以文明开化自居,鄙视自己为胡虏的儒生读书人,黄台吉依然会气得直抖。 这时,只见黄台吉脸都变了形,面相凶狠咬牙切齿地说道:“这一次镇江堡所谓朝人作乱,必是朝人里一小撮心怀南朝的文官武将,勾结金海镇那个杨振所为。若是没有金海镇在背后捣鬼,区区朝人,绝无这个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