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有很多种死法。 如果没有上山当土匪,最大的可能就是饿死或者病死,我的很多儿时伙伴都是这样的命运。 运气稍好一些,长大了,就要“勤劳奉仕”——意思很简单,无偿劳动,给日本人当劳工。 建堡垒,修机场,筑工路,各种活都有。死在工地上的人,很多。 还有一种死法,就是日本兵进山“讨伐”土匪,拉老百姓当壮丁,当向导,当挑夫,运气不好就死在了山里。 所以,见惯了死亡,我并不怕死。 然而,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怎么死,尤其是这么不明不白就死了。 被埋在积雪中,我几乎感觉不到冰冷,因为当时就失去了意识。 片刻之后,我又醒了过来,耳朵和胸口十分憋闷,就像有人在我耳边使劲敲鼓一样。 勉强睁开眼睛,看不清前面是什么,我肯定还被埋在雪里,现在完全感受不到四肢,不可能爬出来。 很快,我再次晕了过去。 我曾经在县城的洋行当过学徒,老板经常夸我,说这个小崽子脑子好使,不笨。 但是,这个时候我什么也想不起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被埋在雪里。 直到再次醒来时,我看到了三镖的脸。 想了半天,我才记起,自己去给活阎王送枪送钱,一声巨响,就被埋在了雪里。 三镖在说话,但是我听不清,扭头一看,罗老九正在抚摸我的额头,满脸焦急。 但是,我看不清自己在哪里,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除了脑袋嗡嗡响,感受不到疼痛。 直到再次醒来,我才听到罗老九的声音:“十八罗汉保佑,小刀子死里逃生。” 土匪迷信,拜的是十八罗汉。 这里面还有个故事,说有一家兄弟十八个,因为太穷,就结伴出去谋生了。 第二年回来,见惯了世间险恶,于是对娘亲说:“天下不公平,富人太富,穷人太穷,三教九流缺了个杀富济贫的行当!” 于是,他们成了“胡子”。 那个时候,东北老百姓口中的“九流”是这样的:一流佛祖,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员外,六流客(商),七烧(锅酒)八当(铺)九庄田。 土匪不入流,但拜了十八罗汉,就算“入流”了。 还有,为啥土匪叫“胡子”呢?故事中说,十八兄弟的老娘就问了,你们当了土匪,杀了人,不就被人认出来了吗? 孩子们就说:“我们都戴面具,插些毛当胡子,人家就认不出来了。” 就这么,土匪以后就被称为“胡子”了。 我们入伙的时候,就要烧十九根香。 其中十八根烧给十八罗汉,另一根是敬给大当家的——大当家就是绺子的“神”。 我听着罗老九念叨了很多遍,奋力挥了挥手,嘴里说:“别念了,没死,没死。” 罗老九立刻喜笑颜开,朝旁边招手说:“三镖,小刀子醒了!” 三镖跑过来,趴在我面前,咧着嘴笑了。 我奋力推开他的脑袋,揉了揉眼睛,扭头一看,我睡在木屋里,外面就是火堆,大火熊熊燃烧,看起来就很暖和。 三镖又凑过来,轻轻晃着我的肩膀,大声说:“小刀子,小兔崽子,你还活着,吓死我了!” 罗老九将他推开,又摸了摸我的额头,凑到我耳边低声说:“听到我说话,眨眨眼。” 我立刻眨了眨眼。 “脚能不能动?” 我平静了一下,脚有些麻木,但还是有感觉的,于是用力点了点头。 “好,最后再问一个,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我笑了笑,奋力张开嘴说:“九——” 罗老九喜笑颜开,当即趴在我耳边说:“福大命大!别说了,也别动,再睡会儿,睡醒就好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中午。 三镖把我背到木屋外面,晒晒太阳。 我还是感觉胸口闷,脑袋懵,耳朵有些疼。不过,总算是清醒了很多。 罗老九坐在旁边,抽着烟袋锅子说:“小刀,你还记得发生了啥事不?” 我点点头:“给活阎王送枪,然后,好像炸了……” “渡边那个兔崽子,偷偷在装大洋的箱子里,放了炸药。当时,我们离得那么远,都听到一声巨响,山坡上腾起一股烟雾。当时啊,三镖差点疯了,一脚把渡边踹飞了,骑上马就去找你。” 三镖在一旁说:“小刀子,多亏你已经下了坡,不然就惨了。” 我勉强笑了笑:“二当家?活阎王的人呢,都死了?” “我跑到地方的时候,到处都是断胳膊断腿,十几个人找不到一个全乎的,你想想有多惨?幸好我用望远镜,看到你已经下坡了,就去雪堆里扒你。” “我也不知道你埋在哪了,急疯了!就在那时候,一棵树边有一只伸出来的脚。我就跑过去使劲扒,最后把活阎王拉了出来。” 三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爆炸的时候,活阎王就在我身后,估计和我一样被炸飞了吧。 “顺着活阎王的那个雪坑往里一看,就看到你的手了。就这么,运气好,我才把你扒拉出来。” 我忙问:“活阎王死了没?” “没有,已经被渡边关到下面了。” “二当家,渡边到底是什么意思?把东西给人家,打发走就行了,一起炸了干嘛啊?” 罗老九在一边说:“三镖都揍他两次了,这小子告诉我们,他不相信活阎王,害怕他拿了东西,再纠集更多人过来,到时候咱们就对付不了了。” “就因为这个,他把人家都炸死了?” “对啊,还差点搭上你的命。” 我揉揉眼睛,慢慢坐了起来,活动活动胳膊腿,感觉没有什么大问题。 罗老九搀扶着我起来,嘴里念叨着:“也就是年轻娃,身子壮,要是我这把老骨头,早就崩到西天去了。” 三镖四下看了看,低声说:“渡边这个兔崽子太狠了,咱们这几天要小心着点,实在不行,过几天啥也不要了,能跑就跑。”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小刀兄弟,你醒了!” 我扭头一看,渡边少佐拎着一盒热腾腾的米饭,笑呵呵给我送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