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活不下去了。 夏一杰第一次从心中生出这样的念头,大约是在十四五岁的年纪。 彼时,上海修了租界,法国人四处张贴裸女的海报——其实,那也并不算是全裸,白人模特身穿三角连体裤,印在红白两色的海报上,泳衣就变成了红肚兜,白生生的手与脚左右款摆,那样子很博眼球,也很流行。 那一年,萧子山赴南京陆军军官学校读书,萧大帅便携了萧子窈同行,欲意带着幺女顺便玩一圈南京、再转至上海见见世面,至于夏一杰,却是被他父亲强塞进来随行的。 南京的好去处不算太多,他玩得没意思,谁知,一到上海,却顿时觉得非同小可,霓虹广告招贴画都是小儿科,南市区竟然还有男女混浴的游泳池,多像酒池肉林。 他一下子便臊红了脸,只敢躲在浴场的角落里装乖,萧大帅与父亲唤他下水玩,他也不肯。 然,不过半晌的功夫,一双细细白白的小腿却忽然映入了他的眼帘。 “夏一杰,你在这里躲太阳吗?” 他的眼光于是缓缓的向上爬去。 那膝盖是粉红色的,像夹竹桃的颜色,大腿匀称却纤细,中间一道缝,并不太紧,至于再往上的—— 他猛的低下头去。 “你也买了和广告上一样的红色泳衣?” 他磕磕巴巴的说道,“是你自己选的吗?” 萧子窈笑说道:“是呀,我昨天在百货商店一看到广告就喜欢上了,立刻缠着爹爹要他给我买。” 话毕,她便一把将他拉起来,道:“走,和我一起下水玩去!” 他便随她而动。 日光下,那泳池里洒了氯消消毒剂,便显出晴空一般的澄蓝色,萧子窈的鲜红泳衣沉进水里,又变成了丁香紫,然后她从水下浮出来,软发纠缠在颈边,那模样像一条湿淋淋的小狗。 “夏一杰,你会游泳吗?” 她眼光盈盈,笑也盈盈,“我才学会游泳不久,你得一直跟着我保护我哦。” 于是,那一日,夜里,夏一杰做了他生平之中的头一场春梦。 他已然记不清楚梦境之中的太多内容了,大约是萧子窈笑笑的望定他,穿的仍是白日里的那一件鲜红色的泳衣,她比画报上的白人模特还要白,仿佛是写情书的信纸上的那种白。 然后,翌日晨间,他便惊觉自己的里衣湿了一片,冰凉的、还有些黏,他不敢知会父亲,便偷偷的将那棉裤子丢进了酒店的垃圾桶里,再之后,早间用饭,萧子窈便坐在他的手边,与他拆分一只略大的糯米鸡。 “夏一杰,我吃不了那么多,你和我一起吃吃。” 是时,萧大帅在旁,一见他二人两小无猜的好时光,还笑道:“子窈,你不懂事!哪有姑娘家这样上手去拉拉扯扯男孩子的!” 萧子窈撇撇嘴,不太服气:“我和夏一杰那么亲,拉他一下又如何呢?我不仅要拉他一下,还要拉他两下三下!” 正说着,她便当真伸出手来拉他。 谁知,他想也不想,居然一下子退了开去。 “我、我今天不太舒服……” 他立刻吃着嘴说道,连那半只糯米鸡也推开,仿佛避她不及似的。 “子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萧子窈微微一怔。 “——我倒也不稀罕拉扯你!” 她的脾气一向不好,很倔,面皮也薄,这会儿无缘无故的被他拂了面子,自然烧红了一张脸。 “昨天还和我一起玩,今日却突然变了脸,若是你当真讨厌我,也该给我个道理!” 说罢,她便放下放下了碗筷,只管坐到了萧大帅的那一边去。 “爹爹,我再也不要理夏一杰了!” 她很是委屈,几乎欲泣。 他一下子僵住了。 “我……不是的!” “我只是、我只是……” “但是,我总之没有讨厌你!子窈,我怎么可能会讨厌你!” 他连连的辩解起来,却像说谎、也像狡辩。 可萧子窈已经不接他的话了。 非但如此,往后的好几天里,她便当真都不理他了。 那几日,他辗转难眠,也不敢就此睡下去,因着一梦就会梦见她,照样是那不堪启齿的梦,梦醒了,便又要丢掉当晚新换的衬裤。 快要活不下去了。 ——夏一杰忽然这般想到。 于是,临近返岳的那一日晚间,他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萧子窈的房门。 只不过,萧子窈此行住的是上海新亚酒店的套间,夏一杰来寻她,自然免不了要与萧大帅打上照面。 “小鬼,合该你被女孩子置气!” 萧大帅抚掌大笑,“你那些小心思,谁看不出来?也只有子窈看不出来!林妹妹知道吗,最是难哄的那一个,全凭你的本事!今日你若是哄不好,以后可有你受的了!子窈她嘴硬心软,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要怎么哄她去!” 夏一杰于是微微颔首,有些脸红:“谢谢大帅提点。” “哎——这几日是带你们出来玩的,不论军衔,只论亲疏,你叫声叔叔便是了。” “谢谢萧叔叔。” 其实,再之后的事情,便不算多么要紧了。 不过是他敲了门,萧子窈却不肯开,他顾左右而言他的说了好些话也不顶用,最后,实在没了法子,便只好大声坦言道:“子窈,对不起!是因为那天我看到你穿泳装太好看了,我觉得害羞,所以这几天都不敢正眼看你了!” 四下骤静。 便是有素如萧大帅,亦然不敢当场笑出声来。 夏一杰胸膛剧烈起伏。 谁知,半晌过去,门后却只传出一声萧子窈的低骂来。 “怪不得我四哥说你不学无术,不好好读书考军校,成天琢磨这些!” 话毕,便再也不说话了。 那房门依旧是锁死的。 夏一杰于是情急的转向萧大帅去。 “萧叔叔,子窈还是不理我,还是不给我开门,怎么办啊!” 萧大帅一笑,是忍笑的一笑,道:“那我可说不准,自求多福吧,小鬼,你总要有这么一遭。” 如此,他便当真觉得自己快要活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