豢养金丝雀,一向是上流社会最为酷爱的一种下流玩法。 有钱人里最不缺闲人,既然饱食终日,便总得有些打发时间的法子傍身,听戏赌马事小,到底还是得养些小玩意儿来取乐,京巴犬、八哥鸟,鸟兽鱼虫容易腻烦,攀比起来便没什么意思,于是,便有人想着养一养人、养漂亮的女人,说出去倍儿有面。 其实,无论如何,桃色的风流韵事一向最受听众们的欢迎,不仅有钱的爱听,没钱的也爱听,有钱的听来互相论道、指认熟人,八卦都成履历切磋,好炫耀一番,至于没钱的,便听得高尚了,又带着一点点远远的幻想,长吁短叹之后,再说声人心不古,便不剩什么了。 恰如此时,郝姨忽然走进了厅里,道:“哎呀!夫人,刚才我听到好大的一声,莫不是什么东西摔坏了?” “不是,是我和夏一杰正说着小金铃的事情呢,窗子却突然被风吹开了,没什么大碍的。” 郝姨听罢,于是重重的一叹。 “要是夏副官真能打听到小金铃姑娘的去处就好了,现在的世道实在太乱,女人当真是轻易活不下去的!这不,我家巷子里新搬来的那个邻居就是——” 然,她话音还未落,却没再说下去了,大约是似觉不妥,便就此住了嘴。 谁知,萧子窈却来了兴趣,便问道:“你家巷子里的新邻居怎么了?” 郝姨一顿,自知失言,便战战兢兢的颔首道:“夫人,都怪我刚才多嘴,这件事情说出来其实不光彩,我只怕污了您的耳朵……” “但说无妨。” 她话已至此,饶是慎微如郝姨,也再没了推脱的理由。 “是这样的,前两天,我们巷子里搬来一户人家,听说是个独居的女人,她晚上一直开着灯泡,我们邻里都还纳闷呢,怎么住在此处的人这样的不节省、有钱的姑娘又怎么会到这样的地方来住?” “结果,我们谁都没想到,后半夜的时候,外面开来了一辆汽车,然后便有个男人往她的住处去了……所以,现在街坊之间都谣传她是个不清白的,连开灯也是为了招、招揽生意。” “可是,这种事情怎么能乱说?那可是个姑娘家,万一被人冤枉了去,那她以后哪里还会有活命的法子!若……若倘若是真,想必她也是个可怜人罢了,倒不至于要被唾沫星子淹死。” 郝姨终于说罢了。 一时之间,满室寂寥。 果然,这样的故事,的确不值得一提。 毕竟,说多错多,太体恤,便显得太虚伪,太平静,又显得太无情,倒不如什么都不说,反倒显得最妥当,总之,一切尽在不言中。 夏一杰默不敢应,只管埋头吃粥。 谁知,是时,萧子窈却倏尔开口问道:“你觉得郝姨的手艺如何?这一碗红豆沙,有没有尝出来和茂合戏院的区别?” 他一下子打了个寒噤。 复又立刻抿紧双唇,有些心虚,道:“哦……郝姨熬得火候正好,和茂合戏院的一点儿区别都没有。” 然,他正说着,郝姨却一瞬失笑。 “哎呀,夏副官的这一张嘴,当真是顶顶讨喜的!其实,这道糯米红豆沙我稍微改过了做法,除去加了少许陈皮之外,还多放了许多冰糖!因为最近夫人的口味变了,更爱吃甜,又喜欢带些酸口的,倘若我按照原来的做法来,味道虽然更好,却不得夫人的胃口,如此一来,反倒是得不偿失了!” 她分明笑得欢喜,全然不似做假,更没有阿谀奉承。 “——总之,夏副官这样夸赞我的手艺,把我与茂合戏院的大厨作比,我心里实在是开心得不行!” 夏一杰于是从善如流的应下她来。 “做饭的人最是辛苦,这是应该的。” 他轻声说。 其实,并不是的。 他不过是心虚罢了,因着实在满心多事,所以,无论吃些什么,都如味同嚼蜡。 那一碗糯米红豆沙,亦是如此。 他有心事,半寸心火煎干舌尖,吃什么都苦。 于是支开话茬,反问一句:“子窈以前不是不太爱吃甜的东西吗,难道是我记错了?还有酸的,我记得你也不爱吃吧?” 萧子窈没所谓的笑笑:“是沈要以为我爱吃甜的,就老是买甜食来给我吃,一开始我也是吃不了多少的。好在,口味这东西,吃着吃着便也习惯了。” 夏一杰倏尔一窒。 ——怎么会呢,不都说口味是最难改的吗? 从不习惯到习惯。 从不迁就到迁就。 那该有多难。 他一面想着,一面又细细的尝了那红豆沙一口,果然很甜,与茂合戏院的红豆沙味道已然分明了。 他不自觉得难受起来,便又问道:“那你现在爱吃酸的,是因为什么?” 萧子窈不说话了。 她只管轻轻的垂下了眼睫,眼光也落下去,却不知落在了哪里,反正,那模样很静,好像一个死人、或在看一个死人。 “可能是因为之前有过孩子罢?” 她轻飘飘的开口道,“听说怀孕之后就会爱吃酸的,我二姐当初就是。我自己那时候似乎也有一点爱吃酸的,但我没在意过。等有意识的时候,再想吃些酸的,孩子已经没了。” 说罢,她也不觉得凄然,反是满不在乎的笑了笑。 夏一杰嗫嚅着。 “子窈,我那天,不该推你。” “推不推我都无所谓。” 她歪歪头,也歪头看着他,“反正,这都是我自己的报应,这也不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倒不如说,如果以后再有了孩子,可能我也不会留下吧?” 他心下一惊,又一凛,于是立刻望定她去,十分的不达其意。 “为什么?是因为你不愿意生沈要的孩子吗?” “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够。” 萧子窈一字一句的说道。 “他是不把人当人的那一种人,而我,则是会把我自己和自己的孩子都当成筹码的那一种人。” “我从小就盼着所有人都能够选我,可是最后谁都没有,就连我自己也不选我——除了沈要。” “我知道他不会再选别人,哪怕是我和他的孩子,于他而言,也是别人。” “所以,我只是,不想让我的孩子也落得这样的下场罢了。” 她于是浅笑嫣然的下一道逐客令。 “夏一杰,你不也一样没选我吗?这样的道理,你难道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