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居简朴的门框之中,一个婴儿的襁褓首先露了出来,襁褓中的婴儿粉嫩雪白,一双水晶葡萄般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望着聂政等四人,先是好奇,后是欢喜,最后竟然咧嘴一笑,发出一声咯咯咯的巧笑。 之后露出的是胜绰青筋暴起的大手,再是他铜筋铁骨般的胳膊,最后露出了胜绰披头散发的凶戾面容。 胜绰左手抓着一个襁褓,单手将其举在身前,右手持剑,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口。 聂政等四人一时惊愕,不知如何是好。 “还我孩子!”一个凄厉的女人声音从室内传出,胜绰抬腿一击,只听得屋内一片噼里啪啦的乱响之后,彻底没了声息。 魏越怒道:“胜绰,枉尔学墨多年,妇人孺子,何忍下手?” 胜绰将墨家诸子的软肋拿捏得十分精准,他奸笑一声:“困兽犹斗,况胜某乎?” 墨家兼爱,视人之身,如视其身,日常接受的都是济世救民的思想,墨者都是坚定的理想主义者,是战国cpc。 胜绰以无知婴儿相要挟,一时四人俱是敢怒不敢攻。 孟胜道:“胜绰,念与君同门一场,请自裁吧,胜以性命担保,留尔全尸,护尔家人。” 胜绰放声大笑:“人死灯灭,要全尸何用?师弟若真念及同门之谊,请赐良马一骑!” 管黔滶粗声大嗓地怒道:“痴心妄想!墨法凛凛,疏而不失。” 胜绰嗤之以鼻:“哼!管师弟临危变节,欲图自立,墨法岂容乎?” 管黔滶像被踩了尾巴一样,暴跳如雷,瞋目切齿:“逆贼,安敢污某清誉?此师命耳!” 胜绰继续挖苦:“管师弟何苦自欺?以汝之技,师尊安得信之?” 管黔滶大怒,挺剑欲攻。 胜绰挥了挥手中的襁褓:“兼爱!非攻!慎行!慎行!” 兼爱非攻反而成了胜绰的护身符,管黔滶顿时没了脾气,恨恨地顿足咬牙,剑锋相向。 谁也不曾注意,一柄弩机,悄悄地架在了院墙之上。 刚才胜绰一脚力道刚猛,怀木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移了位一般,嘴角流血,眼生金星,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拜胜绰一脚所赐,怀木此刻灰头土脸,像是一个刚出土的兵马俑一般,头发肤色俱是土灰,手中的弩机也变成了土灰色,恰恰为他提供了绝佳的保护色,非常自然地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站在靠近怀木方向的聂政,发现了怀木的行踪,也敏感地意识到怀木的意图。 但胜绰始终将手中婴儿高举在前,能不能一击而中,非常考验怀木的射术,聂政也是暗暗捏了一把汗,同时做好了应急出手的准备。 魏越伸手制止了暴怒的管黔滶,冷静地对胜绰道:“胜师兄,切勿伤及无辜,徒增罪孽!” 胜绰转头望向魏越,刚好将半个后脑勺闪露出来,进入了怀木的射击范围。 胜绰看到魏越态度相对缓和,刚才追击过程中也不曾痛下杀手,于是开始打感情牌: “魏师弟,想汝初入墨门,胜某还曾教汝学剑,此时念来,如昨日耳!” 魏越冷然道:“当初师兄教越,兼爱天下之人,而今伤人之妇,挟人幼子,再言昨日,徒增笑耳!” 胜绰不再理会魏越,而是对着众人道:“众位师弟,绰自入墨家,遍读墨学,然世事纷争,墨学无用啊!” “若墨学可用,焉何诸侯不用?天子不用?百姓不用?” “墨家之学,虚枉迂阔,向声背实,自以为贤,非但无益天下,更可为祸人间!” 胜绰把这些年来憋在肚子里的真实想法一股脑儿吐了出来。 不得不说胜绰的看法是相当有道理的! 墨子晚年,陷入自己的空想主义中不能自拔,为辩论而辩论,为非攻而非攻,墨学中有相当一部分内容脱离了实际,特别是脱离了战国的社会基础实际。 这也是俱酒试图改良墨学的原因,同时也是诸侯不肯使用墨家之法的一个原因。 在社会制度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之前,墨家学说是没有生存根基的。 胜绰情绪激动,不吐不快,大声地控诉着自己对墨家的不满,声讨着老墨子治理下墨家的臃肿僵化,似乎在发表一通自己的施政演说。 然而,怀着新仇旧恨的怀木,却不想再给他任何机会了。 胜绰越是投入,怀木越有把握。 “嗖!”一支弩箭破空而出…… 胜绰已经完全陷入了情绪化之中,滔滔不绝地发泄着心中块垒。 一阵劲风之声,胜绰猛然清醒,他意识到情况不对,意图用襁褓遮挡。然而,一枝小箭已经击穿的他的眼球…… 那天,胜绰感觉到有一块红布,蒙住了双眼也蒙住了天。胜绰感觉到身上有血,因为他的手是热呼呼。 胜绰撕心裂肺地大吼一声,下意识地将襁褓甩了出去。 刺痛之下的应激反应,反而激发了胜绰体内的洪荒之力,平地一个纵身居然蹿上了屋顶。 聂政早就瞄准了胜绰手中的婴儿,就在怀木那边弩机一响之时,聂政已经伸出手掌直扑襁褓,当胜绰负痛而走时,聂政堪堪接下襁褓。 经历一番变故的婴儿不惊反喜,对着聂政忽闪了两下大眼睛,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与此同时,魏越纵身而起,蹿上屋面,死死咬住了胜绰。 血流满面的胜绰已然看不清这个世界了,他在一片血色的天地里拼命奔跑,在一片红色海洋里抵死挣扎。 突然脚下一个踏空,胜绰重重地摔了下去…… “怦!” 未及胜绰的身体落下,被一队飞驰而过的马队重重地撞击上去,胜绰的身体又斜着飞了出去,然后重重地砸在街心。 吴起的精骑全副武装,穿街而过,速度快得根本来不及有丝毫反应,胜绰刚刚伸出一只手,欲图爬起来。一只马蹄死命地将他求生的最后一点希望踩踏入泥。 后续的马队轰隆隆地轮番踩过胜绰的身躯,踏碎了他苟了二十年的钜子之梦。 魏越站在屋顶,孟胜、怀木和管黔滶立于街边,默然看着马队轰隆隆地掠过街头。 待马队过后,烟住尘消,鲁阳的街头一片泥泞,归于宁静。 胜绰,以及他的野心和梦想,一起归于尘土。 孟胜走上前去,在血污泥泞中捡起一物,赫然是墨家“兼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