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茫然地向前看，视野黑蒙蒙的，让他想起自己躺在山坡上最后等死时，也是这样黑黑的。</p>
还好抵达树内后，枝叶没再攻击他们，树内非常平静。但树内似乎有规则限制，无法飞行和使用位移技能，只能徒步行走。</p>
还真像……朝圣一样。</p>
世界树真喜欢给自己打造装模作样的规则。</p>
“没事，到这里就可以了。”苏明安扶起吕树，背着吕树向前走。</p>
诺尔的头装在行囊里，挂在他胸前。</p>
似乎是防水不太好，行囊渗出血迹，隐约可见一撮金色毛发。</p>
苏明安仰头看，遥远的视线尽头，树下坐着一个背影。</p>
——那是，世界树的化身吗？</p>
那背影在喝茶，姿态闲适。座椅太高了，挡住了那身影的发丝和衣着。</p>
苏明安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吕树的血和诺尔的血往下滴，一个滴在脚步前，一个滴在脚步后。</p>
脚步前的血，被他踩碎，留下一个个模糊不清的血脚印。</p>
脚步后的血，淅淅沥沥地流了一路，呈现清晰完整的圆形，像一朵朵盛开在晶莹地板上的血色腊梅。</p>
他踩着他们的血，一步一步往前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p>
在这安静的间歇期，他听到背后喘息的声音。</p>
吕树在抓紧最后一刻时间说话。即使二人都不提，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如果真的没有“下一次”，对于吕树这个无法复活的人来说，这就是最后的人生了。</p>
吕树不是玩家，和诺尔他们不一样。</p>
这最后的时间，作为将死之人，合该把所有话都说出来。因为再不说，可能再没机会了。</p>
“苏明安，我们其实很幸运。”</p>
“嗯？”</p>
“诺尔之前跟我说过，他小时候在街边看了你一眼。我小时候也遇到过你这样的好人。玥玥也是和你一起长大的。”</p>
“嗯。”</p>
“那时街边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少年，你在想什么？”</p>
“想什么……”苏明安听到吕树的呼吸越来越轻：“没有想什么，那时候我应该在想晚上作业怎么做，明天数学考试怎么办，英语每天还要听磁带……”</p>
吕树微不可察地笑了声：</p>
“苏明安，那时你虽然没有察觉到我们，但你光是存在，对于我们就很幸运了。”</p>
……吕树居然很会说话。</p>
但很快苏明安反应过来，是他以前对吕树的刻板印象太深了。其实，不仅仅是吕树，对于诺尔，他也没有非常完整地了解过。不然，该怎么解释如今诺尔冰冷的头颅，就悬挂在他前胸？</p>
血迹落在他后颈，也是冰凉的。</p>
他清晰地感知到吕树的生命在流走。</p>
枝叶垂落，每一片树叶都晶莹剔透，如同镶嵌着无数宝石的翡翠，微风拂过，发出悦耳的铃铛声，仿佛是精灵们在低声吟唱。</p>
这一刻，吕树的眼神微微变了，不再沉默，而变得热烈起来。</p>
“所以其实我也想过——”</p>
“想过什么？”苏明安低头说。</p>
“想过……我和你，和林音，和莫言，和玥玥一起……过上平静的生活。”吕树颤抖的声音飘荡着：</p>
“我从小在山里，没怎么接触互联网，对你们的很多用词都不了解。之前你们在别墅里玩鸭鹅杀的时候，我根本弄不懂……被骗得团团转。”</p>
“还有之前，看到诺尔机关枪一样在网上为你辩护时，我打了很多字，却只能打出不堪入目的脏话。我看不懂那些网络用语……‘孝子’、‘逆天’、‘典’这种词汇，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用。”</p>
苏明安有些哭笑不得：“这些，不用也好。”</p>
血液落到了他的脖颈里，浸透了肩头的衣服，白衣染成了红色。</p>
“有时候，我会感到挫败。”吕树的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我好像……是个局外人……融不进你们……也和世界脱节了……偶尔登上论坛……会看到很多人骂我……说我舔狗，拖后腿……蠢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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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理会。网上就是什么都骂。如果有不懂的，直接问我们。”</p>
“可是还是会痛。”吕树咳出一口血：“你看到了，也会痛。”</p>
“……我习惯了。”</p>
枝叶摇晃。</p>
碎光落入他们眼中，吕树的眼前漆黑一片。</p>
金红色的日光透过树皮的缝隙，落了进来，风声顺着狭小的缝隙呼呼刮着，仿佛响起了尖锐的笛声。</p>
苏明安的全身被染成了红色，他像一块蠕动的血块，向前走：</p>
“吕树。罗瓦莎大概率是最后一个副本，等游戏结束了，我们一起回去，没有人会瞧不起我们。我和阿克托不一样，我面对那些满嘴喷粪的人，不会手下留情。”</p>
吕树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复杂：“……骗子。”</p>
你又开始了。</p>
你又开始下意识说谎了。</p>
说什么“一起回去”的话，这已经变成口头禅了吗？</p>
“……”苏明安这才想起来，吕树是唯一知晓他有赌约的人，他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没再说什么。</p>
日光下垂，他一步步向前，光辉被水晶枝叶映照着，折射出不同角度的破碎光辉，仿佛从他们的身后，延展向了全世界。</p>
就在这一刻，白发青年的声音忽然响起。</p>
轻得像是一缕濒临落下的夕阳。</p>
“不过，如果我们回去了，真的创造了奇迹。”</p>
“如果这一切都结束了。”</p>
“如果我们成功了……”</p>
……</p>
“……苏明安，你就不用再当骗子了。”</p>
……</p>
……</p>
这一刻，苏明安的呼吸是凝滞的。</p>
手指颤抖着，他甚至察觉不到自己停下了呼吸。</p>
黏腻的血迹流淌在他脊背，一滴滴往下坠，而白发青年的话语犹如巨锤，落在了他心头。</p>
心中的酸涩一瞬间爆开，像是突破了铁墙，悲伤涌流而出。</p>
——谁想当骗子！</p>
——如果有选择，谁想要当骗子啊！</p>
霖光不想当，特雷蒂亚不想当，曜文不想当，茜伯尔不想当，苏明安……也不想。</p>
可如果他说真话就可以平复一切疼痛与悲恸——</p>
可如果他露出自信的笑容就可以抚平所有不舍与挽留——</p>
可如果他坦然地对视就可以让别人不再流泪与眷恋——</p>
——谁会想要当一个骗子！？</p>
如果可以回家，他当然不会再当个骗子啊！</p>
因为他——因为他看重所有人——比他自己更甚。所以宁愿说谎也要……</p>
“……这就是你最后的话吗？吕树。”苏明安忽然露出了轻巧的笑容，垂着眼睑，漫不经心地道：“说点关于自己的吧，别老是关于我们。你知道最后的话很重要的，不要让我只记得你最后狼狈的样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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