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有想过当初自己越认为王安石当时已经赏识了自己的三字经,对自己有个初步的印象,不至于对自己的信连看都不看了吧。
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
王安石罢相,而自己已是端明殿学士,成为了宰执之下侍从之上,终于具有资格与他商量国家政事了。
章越一时兴起言「只夺富,不予贫,就是敛财而不是变法」,却忘记了说到王安石的痛处了。
这攻讦政柄之恶更甚于断人财路啊。
「如何予民?不伤民便已是极致了,又如何予民?天下之大,兆民之多,些许钱帛,好似以函牛之鼎烹蝇蚊。」
函牛之鼎就是可以煮一头牛的鼎,用这么大的鼎来煮苍蝇。
说白了从老百姓那取来的利,要如何分下去?国家那么大,老百姓那么多,分到每个人头上有多少?
你章越的说法,好比在长江上游打了鸡蛋,请下游百姓喝蛋花汤一样不靠谱。
章越见王安石气势汹汹的样子心道,你至于这个样子吗?
章越道:「这不是我说的,圣贤管子晏子都讲济民,管子有九惠之教老老、慈幼、恤孤、养疾、合独、问病、通穷、赈困、接绝。」
九惠说得是什么呢?国家必须要负担起老百姓的赡养老人问题,儿童的抚养问题,抚恤孤儿问题,老百姓养病治病问题,年轻人找不到老婆的问题,子嗣存续的问题。
对于陷入贫穷的老百姓,国家更不能不管不顾,必须给予救济同时工作的机会,想办法让他们脱贫。
总而言之这些问题不是老百姓自己的问题,而必须由国家通通都管起来。
章越道:「昔齐景公出游,看长者负薪者且面有饥色,面露悲色。后齐景公道,为上而忘下,厚籍敛而忘民,此罪大。不仅九惠,还有荒政及教育教化百姓之事。」
譬如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就是出自管子。
章越继续言道:「管子与商鞅皆是为国敛财,然一是惠民,一是暴民,不可同日而语。这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当然不是雨露均沾,而是施善政以扶助弱民。」
「管仲行九惠之政,又何尝妨碍齐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齐国能霸诸侯,一匡天下,使天下百姓不披发左衽,皆管仲之力。下官窃以为相公若能稍稍如此为之,又何至于负四海九州之怨?」
章越听王安国说,王安石宁可一人负四海九州之怨,也不肯让人主背锅,心底是很佩服,但是……但是……
章越道:「相公,百姓们太苦了,除了文景,贞观之时稍稍过得好些,这几千年以降何尝有过好日子。然管子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国家有此之民,何愁不能鞭笞四夷呢?」
说到这里,章越觉得自己此刻说什么都没用了,也觉得这时候说这些是相当的没趣,于是作揖告退。
章越走后,王安国从旁步出,他本不该偷听的,以往王安石在书房谈话的时候,也就是王雱敢如此大着胆子在书房听王安石与客人聊天。
但王安国又好奇,于是趁着王安石送章越离府的时候,在旁听了这么几句。
王安国见王安石沉默不语,露了疲惫之色。之前罢相时,他还未见到王安石露此疲态,怎么与章越这一番话后,却是显露了疲态了,似乎真的老了几岁一般。
王安石望着
苍天心想,调一天下,鞭笞四夷与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不冲突。
若我仍在相位上或许……但如今……或许已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