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十年三月。
王安石以子王雱病为由,再度提出辞相。
官家照例不准,并给王安石假,同意他在家抚视,
但王安石不再同意,五度上疏,最后命下罢其宰相之位,为镇南军节度使,判江宁府。
旨下之时,王安石正寓居在定力院内。
越送来的书信。
此信也算是章越对当初王安石在府上,隐隐以朝政托之的一等回复。
对章越而言,朝政不是最要紧的,在朝政之上更要紧的是【国是】。
这是章越一入京后吩咐陈瓘所为之事,二人就此增删七次,常常讨论半日。直到今日章越给王安石书信一封。
说是书信一封其实也是进卷。
犹如章越孑然一身至京城时,将文章投遍公卿,两制大臣求得赏识引荐一般。当时章越三度投文王安石,还曾亲自登门求其青睐。
时过境迁,章越再书王安石,宛如当时投文心境一般。
在信中自述彷徨如学生请教师,王安石见此微微叹息,章越这么多年了,依旧还是那么恭谦谨慎,有醇醇之风也。
章越这一封书信的题目便是‘孟子亦言利’。
王安石看章越的题目时候笑了。
众所周知王安石是最推崇孟子的人,时人讽刺王安石的观点与孟子如出一辙,只是区别在一个整天言利,一个从不言利。
故而王安石看到章越‘孟子言利’不由会心一笑。
义利之辨是儒者。
孟子见梁惠王。
王问,老头,你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答说,王何必言利,亦有仁义而已。
这就是孟子头一章头一句,读过孟子书的人都知道。
章越言,五经之首《易经》,言利有一百八十四处,言不利的有二十八处。
易经所言的元亨利贞,及利或不利。
被奉为五经越给王安石上书孟子也讲‘利’。
王安石看章越之书心底大大认同,司马光抨击自己‘头会箕敛’,违反了‘孟子之志’。
王安石反击道:“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害,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
后来王安石又与曾公亮说‘孟子所言利者,为利吾国。如曲防遏汆,利吾身耳。至狗彘食人食则检之,野有饿孳则发之,是所谓政事。政事所以理财,理财乃所谓义也’。
章越用易经‘趋利避害’,‘孟子‘言利’实质上的支持了王安石,也表明日后若他主政的【国事】上于此不变。
信在这里章越只写了一半,下面说了为何‘仁义’之不行。
老子言‘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庄子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老子和庄子对儒家这一套‘仁义’都不感兴趣,甚至嗤之以鼻。
是老子庄子错了?还是孔子孟子错了?
说到做到不是一回事。你要达到‘仁义’的目的,不能用‘仁义’的名义来提倡。
否则越提倡‘仁义’,世道就越虚伪。提倡什么,什么就衰弱。你一用力就跑偏,‘着力即差’。
要实行‘仁义’,必须反者道之动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正是因其不仁,所以才仁万物。
所以人道要法天道,为政也要不‘仁’。这点上法家才是看得最透彻的那一个。
韩非子有言‘君之于民,有难则用其死,安平则尽其力’。
对君主而言老百姓的作用就是,君王有难,百姓就要为君王而死,若无事,百姓就要996干到死来奉养君王。
法家说话不好听,但是一针见血,句句都是大实话。
‘害生于恩,恩生于害’。怨恨都是生于恩惠之中,反之斯德哥尔摩症者大有人在。
严刑峻法之下,反生出感恩戴德之心。
所以治国当求‘仁义’,却不可一味以‘仁义’之道治国,必须辅以法家。
王安石看到这里时,纸张随之在春风微微颤动。
王安石心道,若是早遇章越二十年,自己当将他收之门下,如此何必托之吕惠卿,曾布。
可惜,没有如果
……
深宫之中。
高滔滔正听闻张茂则的禀告。
“这王雱虽居天章阁待制,但风评一直不好。”
“王雱性子刻薄且严厉,常自称商君,自以为豪杰之士,常劝王安石杀不用命的大臣,尽逐旧党。”
“王安石主政之际,都是此人怂恿,罢尽老成持重之人,多用门下新进狡慧少年。令太学,州学,县学诸生一切以王氏经为师。”
“之后王安石罢相,又是此人假借王安石之命,让邓绾,吕嘉问弹劾章越,吕惠卿。章越不知从何处得知此事,本要入宫面圣反击王安石。”
“但事到临头,却突然去了王安石府上,这才消除误会。”
高滔滔道:“我没有看错,章越果真是识得大体之人,换了吕惠卿安肯登门与王安石对质,必拼个两败俱伤才是。”
张茂则道:“章越确实是有德之人,只是不知他以后会不会附于安石之见,继续变法!”
高滔滔闻言沉默了片刻道:“有私之人宰国,方成天下之无私,无私之人宰国,反成天下之大私。且看一看吧,若章越再世故一些,近于人情一二便好了。”
“你替我传章越之妻进宫,上一次她与我谈得很是尽兴。”
张茂则从高滔滔面前离开。
他回头看了看宫阙,这王安石一去,如今连高太后之尊都要主动示好章越了。
……
当圣旨抵至定力院,已是黄昏。
王安石得知罢相之命百感交集。
自己罢相,如同眼前的夕阳,沉沉向西。而反观章越,却如那旭日,明日将冉冉东升。
但又如何呢?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当年有僧人言对自己道,得意浓时正好休!
也是这个道理!
今日王安石再看丁香此物。
丁香此物洁身自好,好看也好闻,但若要作药,则当粉身碎骨,否则只是好看好闻而已。
自己负天下盛名三十年,入京变法,不惜粉身碎骨,亦要变得这世道。他王安石本做好了身败名裂的准备,而不愿独善其身。
但是当国十年,君恩深重,还能得以荣休。后继的章越还能如此敬重他王安石,再三顾全他的名声,自己夫复何求?
至于新法以后何去何从,留待当世圣贤,自己已如明日黄花!
定力院中,春风不言,已作丁香朵朵,迎在枝头绽放。
王安石又起诗意,寻思良久方写下‘追思陈迹故难忘,翠木苍藤水一方。闻说精庐今更好
,好随残汴理归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