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阳光照入殿中,照在官家的脸上,似有着那么些难堪内疚的意思。
章越今日实令天子的颜面荡然无存了。
“陛下……陛下!”石得一见章越出言至此,已是不给天子留颜面。
章越如此与官家顶牛心道,自王安石,韩绛之后,如今朝堂上敢这般与官家说话的,也唯有章越了。
此刻作为官家忠犬的石得一站出来道:“章相公,陛下一忍再忍,休要再得寸进尺了!”
官家反而道:“石得一你先退下去!”
“陛下……”
官家道:“朕与章卿还有话说!”
“是!”
石得一闻言沉默,自己是天子心腹之臣,对外官谈话向来不避他,为何今日要他离开?有什么话是他也不能听闻的。
石得一一脸沮丧离开,顿时便殿内只余下章越与官家二人。
官家闭目片刻后睁开眼睛,刹那间一等从未有过的眼神出现在官家脸上。
章越猛地一醒,他似看到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少年,卿,朕总想若是可以,让天下万民都坐在朕的位置上,人人都当一次皇帝,都能够拥有朕所有的一切。那么他们就会知道朕心底的孤独,彷徨和无助。”
“先帝还不是储君时,仁庙宣诏先帝入宫,先帝百般不去,朕当时问先帝为何不愿去?先帝摇摇头道,此非福乃祸也。后来卿来了与先帝说了一番话,先帝方不得不去。当时我送先帝入宫,先帝眼中的恐惧彷徨,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若当年卿不来,那么先帝和朕也不会当皇帝。”
“说实话朕宁作一个富贵闲散的郡王,也好过坐这整日火烧刀戳的皇位。若重来一次,朕当初一定要劝先帝不要入宫。”
章越感到官家话语里那深深的悲哀,心道官家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皇帝真不是个好差事。
这不是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这是真的。
说到这里,官家拿起了桌案上的《孟子》问道:“卿那日见司马光言,无恶无善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的话,卿信是性善之说吗?”
章越心知这话自己从未和官家说过,但官家不知从何处听来,此举言明官家在朝中已是遍布耳目。
章越道:“孟子性善,告子的无善无恶,杨子的善恶混同及荀子的性恶之论各为一枝。不是臣信不信,而是陛下信不信。”
“只要陛下信人性皆善,那么天下皆善!”
官家失笑道:“朕少年时喜读申韩之书,最中意的循名责实之论。但后来孙师傅不许朕读!”
“后朕读了孔子‘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亦以为然。”
“近来经筵朕学孟子,更深以为然。”
“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此论朕始终不变。”
“故卿所言孟子陪祀之事,朕亦甚深赞同,赐钱三十万为孟子修祀庙。”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元丰七年,正是官家为孟子确立的陪祀之事,成为继颜回,曾子后越起身道:“臣谢过陛下!此臣之愿也!”
官家顿了顿道:“卿刚才说得对,朕一心唯有利国而已!”
“先帝当初就打算改革弊政,可惜天不假年,这事最后落到了朕的肩上。”
“朕当初听卿之言用王安石,收回权柄,但王安石却要经筵上与朕对座,将中书之权临于朕之上……”
章越听官家如此言语,先是生出荒谬绝伦之感,然后心道果真天子才是天下最大的新党头子。
之后改役法,也是天子不得已而为之,地方民变太多,议论滔滔,故而用他和韩绛来宽一宽。这是官家的权宜之计。
天下哪有不明白的人,其实官家心底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清楚。而且官家面上看起来脾气好,能礼贤下士,虚心好学,但内心却不轻易饶人。
“朕用卿为相公,便是卿不同于王安石!还有韩卿,朕也知道他与卿一般都忠臣,忠于社稷的!朕也未曾想到他最后竟一病不起。朕本想等他回心转意。”